威爾第:歌劇《馬克白》(上)
Verdi: Macbeth (上)
DVD-1 03:17:04
威爾第:歌劇《馬克白》(中)
Verdi: Macbeth (中)
DVD-2 03:12:48
第三幕
威爾第:歌劇《馬克白》(下)
Verdi: Macbeth (下)
DVD-3 02:20:53
第四幕
在一些作曲家長達數十年的創作生涯裡,其作品經常被依照年代先後順序加以歸類分期。這樣的分類方式通常合理可行,然而,不同時期作品之間的差異卻不見得如此涇渭分明,有些早期創作所顯現出的特徵,反倒比較接近作曲家晚期風格,甚至跳過了中期的轉變而直接預示著晚期的作風,威爾第的《馬克白》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馬克白》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自十七世紀初問世之後,經過將近兩百年的時間,一直到十九世紀才被引進義大利。至於歌劇《馬克白》,是威爾第在整個創作生涯裡首次從莎翁的戲劇當中取材,委由劇作家皮亞維(F. M. Piave, 1810-76, 義大利詩人兼劇作家)改編,於1847年在佛羅倫斯的佩格拉劇院(Teatro della Pergola)進行首演;十八年後,為了在巴黎的演出,威爾第又動筆改寫,於1865年在抒情劇院(Théâtre-Lyrique)舉行法語版的首演。
創作年代上,《馬克白》屬於威爾第早期接近中期的作品。對劇本一向講究的威爾第,選定這部戲劇名著作為歌劇腳本,並不令人意外,比較特殊之處在於,這齣以莎翁的悲劇寫成歌劇的《馬克白》,既沒有任何詼諧有趣的元素在其中,也沒有一般歌劇裡幾乎必備的愛情題材;其次,威爾第所選的劇本向來很少有神秘怪誕或超自然的內容,然而他在《馬克白》保留了原著當中的幽靈現身(「飲酒歌」中間和第三幕)以及女巫預言(第一幕)和煉丹場景(第三幕),綜觀威爾第所有的歌劇,這些橋段算是非常罕見的。除了題材的特殊性之外,威爾第在寫《馬克白》的音樂時,並非完全依照傳統上「宣敘調-詠嘆調」成對出現的寫法,而是讓歌唱和敘述的段落,不再那麼截然區分,意即,讓兩者隨著劇情需要、依附著劇情發展融合成為一體。「十九世紀歌劇…出現了往戲劇形式靠攏的強烈傾向。專注於『連續性』是十九世紀中期歌劇的明顯特徵,也可視為是一股潮流,趨向…更連貫均勻的流動節奏。…許多結構上的細節,基本上與文學的效果和手法相呼應。」註1
從戲劇的《馬克白》轉化為歌劇的《馬克白》,仍是根據表演型態的不同勢必做出調整,與原著之間的差距之一在於,歌劇的重頭戲主要放在馬克白夫人、馬克白、女巫這三者的表現上,因此,戲劇當中最具張力的馬克白刺殺國王橋段,到了歌劇裡,僅僅用一段充滿悲嘆、寧靜卻恐怖的管弦樂加上夫人如同喃喃自語道出〈一切皆已沉睡〉交待過去而已;歌劇表現的重心,可見是被「延後」放在馬克白說完「一切都結束了」緊接著他與夫人的二重唱〈我同命運的夫人〉這裡,方才掀起全劇自一開始以來的第一波高潮。亦即,戲劇裡最具戲劇性的時刻,在歌劇裡被拿來作為氣氛的醞釀,目的是為了帶出全劇自始以來最重要的、堪稱是代表整部《馬克白》氣氛之縮影的一首二重唱。這也顯示出戲劇和歌劇之間的微妙差異──前者的重心放在劇情的流動,後者則是放在劇情靜止的地方。
和原著不同的是,威爾第的歌劇裡將馬克白夫人提昇為最吃重的角色。一般而言,歌劇的女主角多半清純可愛、形象正面,不過,馬克白夫人卻是個反派,威爾第對於演唱這個角色的歌唱家曾經這樣要求,「聽來也許不太合常理,但…我所希望的馬克白夫人是長相醜惡的,…音色應該是冷酷無情、壓抑且陰暗的,…應該是魔鬼般的嗓音。」註2作曲家大膽要求演唱夫人角色的(次)女高音必須「聲醜人不美」,於是,他寫給劇中夫人所唱的幾首重要曲子,例如:其一,詠嘆調〈來吧!讓我趕快點燃你心中的熱火〉-跑馬歌〈所有地獄的使者升起來吧〉,前置的詠嘆調,在樂隊打著類似波蘭舞曲節奏基礎上,象徵夫人野心勃勃之堅定,夫人唱出迂迴旋律加上偶爾略顯突兀的和聲進行,形容她處心積慮之曲折不正;之後的跑馬歌,速度轉快,暗示她略顯緊張卻越發堅定的狂熱與決心──威爾第利用詠嘆調和跑馬歌兩者原本不同的風格,將夫人這個角色「有勇有謀」的性格與心情的轉折,表露無遺。其二,到了〈光芒漸弱〉,前半,管弦樂奏著猶如海浪起落般的聲響,描寫夫人擺盪於罪惡與疑慮之間的心情,後半,海浪的聲響不再,取而代之是果斷中帶著陰沉(藉由和聲上的變化音音程),顯現她再一次要一不做二不休的決心。其三,「夢遊場景」,威爾第著墨於夫人的心理刻劃,於是打從一開始,作為引導的弦樂(怪異的上行音程)與英國管(嘆息音型),已為夫人的夢遊和囈語的怪異行徑,成功營造出一股詭異的氣氛;這首曲子由完全不一樣的五個段落組成,雖然每個段落的音樂各有其獨特性格,卻能渾然一體;由於此時夫人已心神喪失,使得她所唱的旋律有時音程進行不太自然,有時在音域之間做著高低落差極大的跳動。這樣一首詠嘆調,不僅風格前衛,更獨特之處則是,它的美感來自於它的「不美」。它被譽為「青年威爾第最偉大的一首獨唱曲」註3,放在整個歌劇歷史脈絡中,它象徵的意義則在於,它充分證明了「威爾第承襲羅西尼、貝利尼等人的義大利歌唱傳統,但他在音樂的目標上,看重人物性格與處境的表現,勝過純粹歌唱美的表現。」註4
有別於尋常歌劇以「男高音-女高音」的主角設定公式,《馬克白》是以男中音取代男高音來演唱男主角馬克白,這是作曲家根據當時可參與演出的歌唱家陣容實際考量下的結果。威爾第為這位首席男中音所安排的,並非循著「宣敘調-詠嘆調」規格的隆重出場,卻是藉由重唱曲〈兩個預言都應驗了〉,將他與班柯一併引介上場。這種寫給男中音加上男低音兩者都在低音域的重唱,對於寫作功力而言不啻是一項挑戰,威爾第在此不僅展現出深厚的實力,他「有時徹底改變或完全忽略傳統形式,馬克白的正式登場,並非以完整的跑馬歌,而是用一首低調的小二重唱,就是…經典的例子。」註5或許是作曲家刻意安排,在劇情進行中間,馬克白重要的演唱段落,從〈我同命運的夫人〉、〈我的內心有這樣的聲音在對我說〉到〈將匕首再給我〉,幾乎都是與夫人的二重唱;他唯一一首真正獨立完整的詠嘆調,出現在最後一幕得知大勢已去所唱的〈憐憫、尊敬、愛〉,以二段體寫成,風格簡單大器,特別是從小調哀傷的B段回到再現的大調A段,給人一種突然開闊的感受,表現馬克白在絕望後反顯沉著的心情。
《馬克白》裡亦不乏典型的威爾第歌劇裡不可或缺的合唱。威爾第擅長節奏要素的掌握,使得這些合唱曲總潛藏著一股勢不可擋的群眾性和煽動性。通常一開始先由樂隊帶出導奏,在導奏裡揭示某種基本節奏音型的規律,待到人聲合唱加入時,順理成章帶動起整個音樂聚眾成城的熱烈效果。威爾第為女巫們打造的三首合唱〈妳們剛剛在做什麼?告訴我〉、〈他們已經走遠〉和〈發情的母貓叫了三聲〉,都帶了點吉卜賽的況味:配器上,利用弦樂密集而浮動的音型,以及木管在高音域尖銳的聲響,表現一種超自然的奇異色彩;音樂進行到後面,往往將速度加快,並且加上銅管,以浩大的聲勢衝向終點。如此的做法,製造出一種效果──雖然曲子已經唱完,但女巫們的聲音和半戲謔的預言卻仍是迴盪在空氣中,久久不去。調性上,可以發現,威爾第大致做了這樣的二分:馬克白夫婦的音樂經常是使用降種調,而女巫的音樂多是用升種調寫成。威爾第經常將他的愛國主義移情放在合唱曲裡,《馬克白》當中亦不例外:以小調寫成、處處帶有悲嘆音型的〈被壓迫的祖國啊〉;其他像是帶有跑馬歌風格的〈我們現在身在何處?〉;用賦格「一語雙關」(這個字的義大利文原義為「遁走」)描寫戰場上勝者追殺、敗者遁逃的〈拋掉偽裝,拿起武器〉;及至所有人歡慶〈勝利〉的終曲,在尾聲的地方,原本互成對比的士兵合唱(帶著活力充沛節奏的A段)和婦女合唱(如讚美詩一般的B段)竟然能夠統合成為一體,「是威爾第所寫的最強烈且最狂熱的一首終曲,而且由於他通常將悲劇結尾焦點只放在戲中主角們的困境上,所以這首也是最不像他的悲劇裡會出現的那一類終曲。」註6
恐怖與不安,幾乎是整部《馬克白》的基調,在一路到底絕無冷場的緊湊的歌唱段落當中,管弦樂伴奏對於劇情的氣氛暗示與營造可說是功不可沒。從〈序曲〉、使者恭賀馬克白所唱的「進行曲」、〈我同命運的夫人〉、〈將匕首再給我〉到〈好像突然從天而降的黑幕〉,樂隊幾乎都以相同模式亦即兩個鄰音的交替進行做為終止式的結束,彷彿為宿命的悲劇一次次埋下恐怖的伏筆。在〈我同命運的夫人〉導奏裡小提琴的伴奏音型、〈光芒漸弱〉的低音弦樂伴奏或者班柯的宣敘調〈小心你的腳步,我兒〉裡弦樂的顫音(tremmolo),皆是以「窸窣」的聲響(德語稱做”rauschen”)傳遞歌曲當中隱含著的壓抑不安的情緒。
1847年寫下《馬克白》的威爾第,年僅卅四歲,《馬克白》是他的第十部歌劇。雖然這時的他還未進入以《弄臣》、《茶花女》和《遊唱詩人》為代表的創作中期,但是從《馬克白》開始,已展現出年輕的他走在傳統道路上卻力求突破的企圖。「在威爾第的時代,歌劇所有的標準規範早已發展齊備,然而在寫《馬克白》時,威爾第謹慎又刻意地不照慣例來創作:《馬克白》是沒有愛情二重唱、幾乎也沒有首席男高音的一部歌劇──由於高潮是放在宣敘調進行中或安靜到很詭異的時刻或突如其來地崩潰的事件(像在飲酒歌場景裡),使得戲劇節奏和歌劇節奏很奇特地不同步。…按照一八四○年代義大利歌劇的標準來說,《馬克白》幾乎是一部『反歌劇』」註7 (文/殷于涵)
註1. J. Kerman, Opera as Drama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 109-110.
註2. C. Osborne, The Complete Operas of Verdi (NY: Da Capo Press, 1977), 147-8.
註3. R. Parker. “Macbeth (ii),” in Grove Music Online, Oxford Music Online.
註4. U. Michels, Musikgeschichte vom Barock bis zur Gegenwart, Band 2, Dtv-Atlas Musik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7), 445.
註5. R. Parker. “Verdi, Giuseppe, §4: Operas: ‘Oberto’ (1839) to ‘La traviata’ (1853),” in Grove Music Online, Oxford Music Online.
註6. S. Williams, “Taking Macbeth out of Himself: Davenant, Garrick, Schiller and Verdi,” in Macbeth and Its Afterlife, ed. P. Hol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68.
註7. D. Albright, Musicking Shakespeare: a Conflict of Theatres (NY: University of Rochester Press, 2007), 29, 181.